本篇文章引用自此
浪漫不浪漫﹖/平路(亞洲週刊, 2006/1/14)
不久之前,音樂會中見到那位老科學家與他的新婚妻子。
其實,我見到的是他們的後腦袋,唧唧咕咕不時在私語。看起來,年輕妻子頻繁請教,得過諾貝爾獎的老科學家耐性作答。小鳥依人一般,妻子時時把一頭秀髮靠了過去。

結束時他們起身,沿著走道往出口走,眾人讓路,眼光裡有朝聖般的景仰艷羨。男士們大概也深受鼓舞,有為者亦當如是﹔女士們瞪著她光潔的面孔,這一刻優劣立判,是的,年輕就是勝利。

兩人十指緊扣,走道兩邊頻頻輕呼﹕

「好浪漫﹗」

「沒見過的,真羅曼蒂克。」

這麼樣目光所聚,背叛了世俗﹖不,我要說,他們恰恰是切合於世俗。


遠遠看著,白髮紅顏,像浪漫的佳偶。

幾乎淹沒了真相。尤其我們的儒家傳統溫柔敦厚,總為賢者諱。不像日本,作家習慣寫作誠實的私小說,譬如川端康成、谷崎潤一郎等人,將老之際,便用文字坦露面對年輕女性蒼涼而異色的心境。

但在儒家傳統的道袍之下,老夫少妻的匹配對照於社會期待,反而相得益彰﹕他們是常規的遵循者,不是頑勇的叛逆者。

男性家長制的權威操控,其實,正是儒家文化中被一再遵循的家庭模式。儒家的丈夫角色如父如兄,因之,最可以消受白紙白璧般無知無瑕的小女人﹕幼齒的「幼」、尚青的「青」、乃至雛妓的「雛」,對男人來說,意味著無須拼搏就可以輕鬆操控。

更何況,儒家文化對女性的訓育也著重在妾婦之德﹕所謂的婦德、婦工、婦言,都教女人及早放棄自己的自主性,甘願把心智停留在稚嫩的髫齡。

對妻子,畢竟是一種太長久的壓抑,所以儒家文化的家庭結構包含著隱隱的暴力﹕日後,不滿足的婦人用扭曲的慾望或變態的凌虐,掌理家、支使子媳、或頓挫那隻無能的老獸。


真相是……

老夫少妻怎麼過日子﹖

眼前飛著細小的蚊子,視網膜有破洞,膝蓋頭也颼颼地風濕骨刺,睡到夜晚有欲尿的感覺,站著,憋氣,卻又像滴漏一樣遲遲出不來。

老男人的夜,實情像葉慈的詩篇《航向拜占庭》嗎﹖

An aged man is but a paltry thing/老年男人無非瑣屑小事

A tattered coat upon a stick/竿子上盪著一件破布衫

還有彼此體溫也解決不了的孤獨。

見諸艾瑞絲.梅鐸(Iris Murdoch)的丈夫John Bailey描述他們晚年相處的書(英文書名是《Elegy for Iris》,中文譯成《輓歌》),寫到「我們在彼此身上看到了孤獨」,當楊振寧碰到翁帆,老年的孤獨碰上青春的孤獨,加起來,說不定正好是小說家馬奎茲的題目﹕

一百年的孤獨。

無從跨越的還有……兩人之間兩個甲子的時代,其中難以跨越的時代感。他的生命章節已經寫到最後,而前面那些關鍵的章節,蕭條異代不同時,她甚至尚沒有出生,又怎樣用超前的心智一起去重數、去緬懷、去相濡以沫﹖

即使兩人偶有溫馨的時光,不是昂揚、不是燦爛,像是站在晚霞的迴光裡,隨處帶著淡淡的哀愁,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,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……

問題是,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﹖


對隱然合於流俗的事,華人世界總喜歡錦上添花。因此,這「美麗的禮物」,目前看來,將為大師的晚年紅袖添香﹔為傳統老男人的生命,添加上令人羨慕的尾巴。

我在意於它強化的仍是某種「迷思」(Myth)。教導俗世男女,追求最傳統的標的物。偏偏有人說他們充滿勇氣。這是混淆視聽的說法。

其實,他們依著傳統的模式相遇與相交,像是某種形式的郎才女貌、某種形式的各取所需,其實並非異類的情愛,亦算不上艱辛的苦戀痴戀,過程既不驚世、也不駭俗,後來婚禮果然祝福盈庭,如果要說當事人有勇氣,他與她的勇氣加起來也比不過任何一位毅然出櫃的同志朋友。

明明是在傳統架構裡鑲嵌得宜,卻名之為浪漫、名之為勇氣……

而我擔心的尤其是,這浪漫的「迷思」將影響深遠﹕它關係著女人繼續把皮相青春當作本身可欲與否的唯一標準。





「浪漫不浪漫﹖」續篇/平路(亞洲週刊, 2006/1/31)
兩星期前,本專欄寫到楊振寧與翁帆的老少配,引起陣陣反響。前幾天,一月十九日台灣的《聯合報》上,恰恰刊載了一則相差六十六歲結連理的消息。
報道中,孟老先生九十三歲,婷婷二十七歲。他是山東籍的老榮民,她是公園流浪的弱智女。孟老先生一九四九年隨國民黨軍隊到台灣,始終獨居。婷婷從小就輕微智障,在公園裡經常橫遭欺負。四年前,老先生拄著拐杖散步回家,樓梯間看見一個女孩倒在地下,頭還流血,老先生隨即報警,叫救護車……後來,老先生乾脆好人做到底,又幫著付了一萬多醫藥費。病癒出院,婷婷亟需住的地方,老先生也希望有人做家事、推輪椅。這一老一少湊和住在一起。

住在一起,卻引來閒言閒語。房東既擔心老先生惹上麻煩,又不忍心弱智的女孩再度流浪。在房東與社區服務員促成下,到法院公證結婚,成了相差六十六歲的一對新人。

兩人名為夫妻,狀似祖孫。辦結婚手續,其實有另一層現實考量﹕孟老一旦亡故,婷婷還能夠以眷屬的身分領一半月俸,有七千多台幣,加上每月四千的殘障津貼,生活上勉強過得去。

這則消息,乃是因為新上任的縣長走訪,偶然間報道出來。政治話題鬧嚷嚷的台灣,大家最多當做趣聞軼事,當天的版面就過去了,不會激起一絲漣漪。


孟老與婷婷擠在六、七坪的屋子裡。「牆上,掛著兩人的結婚照,照片上,男女主角少了筆挺的西裝和華麗的結婚禮服。」報道中提到這對老少的相處細節,山東腔對上閩南語不免誤解叢生,教育程度的差異也常起勃谿。譬如縣長十八日到訪,婷婷接到通知,在筆記上先寫了「18」,加個「縣」字,但「縣」太難,寫不出,只寫了偏旁,搞得老先生事先不知道這回事,所以操著山東腔埋怨﹕「哎,她就是大字不識一個。」

想著兩人相互磨合、彼此取暖的真實生活,記起我年輕時讀過的《將軍族》,陳映真筆下,退役的喇叭手在康樂隊裡遇見苦命的逃家女孩,那位三角臉的老男人對小瘦丫頭說﹕「要是那時我走了(指一九四九年離開大陸)之後,老婆有了女兒,大約也就是你這個年紀吧。」

同是天涯淪落人,情話也就是那樣平淡如常。小說裡,老男人又像個父親,呵護著無人疼惜的小女孩。

後來兩人重逢,在吹喪樂的儀仗隊裡再次相遇。上次分離,老男人悄悄留下退伍金給她贖身還債。一時千言萬語,都濃縮成年齡懸殊……帶來的滄桑之感﹕

「你老了。」

「老了、老了。」

「才不過四、五年。」

「才不過四、五年。可是一個日出、一個日落呀﹗」


日出日落,總是時不我予。小說描寫畸零人之間的相濡以沫。同病而不同命,苟延到死而不離不棄,在千瘡百孔的現實中,卻絲絲縷縷……嗅到了令人心動的浪漫氣息。

像是孟老與婷婷。

可惜,男主角不夠俊,女主角不夠美,商業電影不會拍他們的故事。

對人生的真切情境,我們願意……理解多少﹖

每天在雜誌上、報紙上,總有Party裡人們的集錦照片。名人儷影雙雙,對鏡頭擠眉弄眼,做出恩愛的形貌。宴席上戴什麼﹖穿什麼﹖手指套著幾克拉鑽戒都是報道焦點。閱聽大眾像飼料雞一樣被餵養、被填塞,誤以為尋常人生亦當如是﹕我們若不曾那般的幸福模樣,只因為我們不曾那般的權勢與富貴。

譬如老少配,這諸種滋味在心頭的艱難相處,卻可能由於男方是諾貝爾得主、或是富商巨賈企業主,便也脫離了現實,烘托成值得嚮往的浪漫情事。正好像我們看待名人總用雙重標準,舉例而言,對經營之神王永慶、博彩之王何鴻燊,一般人對他們妻妾成群的家室竟然由衷傾慕﹕只因為是豪門,似乎一切有解,也自然解決包括重婚觸法的問題。媒體報道中,三姨四姨爭奇鬥妍,一片花團錦簇,由於那是富貴人家,觀眾便露出妒羨的目光﹖忽略了父權之下,玲瓏心竅的女子們總不免……千紅一窟(哭),萬艷同杯(悲)的哀愁命運。

每看見媒體裡的社會示範,我偏不以為然其中的偽善。

同樣邏輯下,我不是反對老夫少妻,只是反對將名銜、地位、財富、容貌等表面的附麗,當成通往幸福的金光大道。這類媚俗的說法,既虛構了所謂的「浪漫」--那是需要堅貞勇氣與叛逆精神的精誠所致,它也遮蔽了人們清亮的眼睛,以及眼睛裡對人生實況的體察……以及悲憫。



楊振寧、翁帆:我們是天作之合/亞洲周刊, 2006/2/10
二零零六年一月二十二日的亞洲週刊上面刊載了平路女士的文章《浪漫不浪漫?》。我們以前沒有聽說過平路女士,也沒有看過她的文章。但是她點了我們的名字,說三道四了一通。我們覺得有必要在亞洲週刊上作一回應。
平路在短短一千多字的文章中﹕嘲笑和罵了老年人身體不好的窘態﹔嘲笑和罵了儒家傳統的種種﹔用了多種言語描述老夫少妻婚姻有「解決不了的孤獨」。

在我們看起來,整篇文章缺少的是陽光、是希望、是同情、是愛。

文章中說﹕「或許因為快樂而悲傷,或許因為悲傷而快樂……問題是,誰會告訴我們這樣的真相呢?」

平路女士﹕我們現在就告訴你我們相處的真相﹕我們沒有孤獨,只有快樂﹔與你所描述的、或所期望的,完全不同。我們兩人都認為我們的婚姻是「天作之合」。(你一定不喜歡這個成語,其實像許多漢語成語一樣,它是極富內涵的四個字。)

不管平路女士怎樣解說,在我們讀來,她的文章中多處是在咒罵我們。我們是罵不倒的。可是她是否應該反省,應該道歉呢?

二零零五年一月中央電視台播出的《面對面》節目中曾有一節是王志先生和楊振寧的對話。其中有這樣幾段﹕

王志﹕其實我們大家都很希望,都替楊先生高興,都希望楊先生幸福。能不能幫你妻子說句話呢?她愛您甚麼呢?

楊振寧﹕我們沒有仔細討論這個問題,不過我猜想,她覺得我這人是很誠、很真,我想這是她主要欣賞我的地方。

王志﹕其實很多的擔心都是出於關心楊先生。您不擔心翁小姐那麼年輕,她把您騙了嗎?

楊振寧﹕是。我想是有人這樣想,但還有更多的人我想不是,(他們)覺得我做了不道德的事情,是我騙了一個年輕的女孩子。事實上呢,(我們)想得很成熟的,我想這個是最主要的條件。

王志﹕楊先生說過一句話,給人耳目一新的感覺,說翁小姐是上帝給你的最後一件禮物。

楊振寧﹕是的,我寫這幾句話,是考慮了以後寫的,是我真實的感覺。

王志﹕能說一說這個話的含義嗎?

楊振寧﹕你知道所有的詩句,它的好處就是它的含義是講不清楚的。我想這句話如果需要解釋的話,它的詩意就沒有了。




楊振寧的平路經驗/陳文茜(蘋果日報專欄, 2006/2/11)
諾貝爾得主也是中國人之寶楊振寧,不開心作家平路寫了一篇文字,分析他的老少情。楊大科學家生氣地要平路公開道歉,我認為楊振寧做了一件很不科學的事。
楊振寧恨平路,恨得有沒有道理?有。因為平路的文章寫得太真了,也太穿了;被她當成寫作對象的當事人,像被迫剝光了衣服的一對男女,在眾人面前,沒得遮掩,於是原本世俗定義下的美好就成了世俗鏡框下的赤裸裸;沒人會舒服。

其實愛情原本有它的交易性質,老少配的交易不見得比其他「正常」婚配的交易規模大,只是交換的「禮品」項目比較特別。平路的文字,相當不媚俗地點出這樁老少配的雙方所得,壓抑彼此因年齡世代背景差異的孤獨,交換雙方特有的地位與青春。

如果楊振寧堅持這是一樁美滿且成功的婚姻,那也只是表示他們倆人結合之後獲得比失去的多,算算,因此就有了一種幸福感。

平路可愛地回答,她只是在開玩笑,希望楊振寧以幽默對之。這是平路式的狡滑;她的文字很好、很深刻、很衝擊,尤其獨到;但不是幽默。平路為文的目的,還是在說明一個男體與女體的性別精神認同。川端康成愈到老年,愈忠實地敘述他對年輕女體的異色想像。晚年的川端,常到京都左京區,找一名藝妓,往往凝視她一整個下午,什麼事也不做。川端可以承認,因為他是不受儒學壓抑的日本男人。

日本文人向來大大方方,從不隱瞞他們對自己錯過青春肉體的惆悵;於是每個日本作家的晚年,總有一個白皙的年輕女體,讓他回憶一生緊致纏繞的人生點滴。惟有如此,垂垂老矣的身軀,才能形成悲劇的愴涼之美。

愛情,最怕的,還是看穿了。愛得天昏地暗時,一對戀人往往誤以為他們擁有全世界,彼此沒有隔閡。旁觀好事者,若來個平路般的聰明女人,抽絲剝繭,那個美好的妄想就成了精神分析下的不同腦皮質分泌;這一塊可能是自我的實現,那一份可能是自卑感的滿足,再下一區,則以物質或身分地位的慾望為主軸。

沒有一個愛情,經得起「美好的」分析,就好像沒有一個人生永遠可以維持如意事。我們總在渴望人生,就好像我們總在渴望愛情,最後往往以失望收場。莎士比亞筆下,人只是在不同的戲劇裡串演他或她的悲劇,接受就僥倖地活下來,不接受就痛苦的選擇分離。

真正讓楊振寧痛苦地,還是平路無情地道出他們夫妻倆靈魂中渴望卻又不肯承認的秘密。那個秘密不見得是楊振寧和他的妻子個人的,而是性別類型的秘密。

我們俗稱的郎才女貌,說的就是兩個性別的「商品」競爭力。男要有才,女要有貌。但這個才在世俗中絕非李敖或李白式的才氣,而是財大的「財」。中國人偽善,愛錢不好說穿;男子作為婚姻的對象,女方算計的無非是身分地位財富。《傲慢與偏見》裡寫的母親,其實是天下所有的女人,表面婦德婦言,心裡還是只會算計,遇到一名男子,就算算他在現實世界的斤兩,撥撥合算,加點自我催眠的想像,就愛上了。

愛情本身其實就是一種虛妄,婚姻更是。婚姻把愛情交易制度化、合理化、也道德化。我們總想把自己的婚姻吹得天花亂墜,祝福得舉世無雙,說穿了,其性質不過是彼此需要,接著有了精神認同,接著想像的美好來了,於是那個叫「愛情」的玩意兒就出現了。

楊振寧與他的年輕妻子,在這樣的性別類型中,惟一獨特的只是地位與年齡的落差太大,但這也是俗世驚奇欣羨之處。

平路不開心地說他們不世俗,卻也最符合世俗,並強化了世俗。我會說,作為一場愛情交易,他們的買賣貿易額度比凡人大,女的換到了所有年輕女人夢寐以求的地位;男的獲得了所有年老男子共同渴望的年輕肉體。至於平路對婚姻孤獨的想像。唉,天殺的!天底下有哪幾個婚姻不孤獨?

而楊振寧又何必生氣呢?




浪漫只堪自證/曾昭旭(中國時報[A15]時論廣場, 2006/2/11)
看到今日中時報導的楊振寧夫婦與平路的爭端。我無意揣測或推論楊先生夫婦的婚姻生活快不快樂,倒想藉此機緣,為「何謂浪漫?」作一點釐清。
浪漫的核心要義,指的是愛情中兩心相觸的高峰經驗。以此為中心向外擴散,乃有人我相忘、渾成一體的陶醉感(浪漫之泯滅界線義);更有生命能量充分釋放的舒暢激昂感(浪漫之激情義),以及散發出光輝、洋溢著幸福的美好氛圍感(浪漫之氣氛義)。在以上諸義之中,兩心相觸才是浪漫之本,其餘則只是浪漫的效應,且愈列在後面的愈是效應擴散的末端。而愈在前的,則愈只能由當事的情人所親證。

人在墜入愛河時的暈陶陶表現或眉梢眼角的春意蕩漾,身旁的人或尚可感知;至於兩心相觸之頃,真實感受到我看到她、她看到我,而彼此同在之際,是真的沒有任何人能察知、能分享、能判斷的,只有當事人說了算;而情人們在共證此境之後,也完全不能、也不須要向任何他人證明。

而這樣的浪漫經驗或說愛情的發生,本質上是不須依賴任何條件的,它只需要一個發生的機緣或說「觸媒」(觸媒並不參與化學變化,也非化學變化的條件)。因此愛情是在任何兩個人之間都可能發生的;換言之,只要愛情真發生了,它便有能力超越一切人間的限制,而直證兩心的相印、兩生命的合一。歷史上可歌可泣的愛情,不是都曾一一超越諸如階級、種族、宗教、政治、文化、語言乃至性別的限制嗎?然則區區年齡的懸殊,又何能成為愛情的阻礙呢?

當然,愛情的發生是一回事,已發生的愛情能否在人間持續又是另一回事(李安斷背山的主題正在於此)。人間的固定結構與慣性、人心的成見與疑懼正考驗著每一對情人,能全身通過才算功行圓滿。我們因此瞭解為什麼歷史上的愛情率多悲劇,這固然由於情人們的不自量力、暴虎憑河;卻無寧說更主要的因素是體制的封閉不許愛情存活。

這情況即使到今天其實都未必改善了多少。所以就算聲望隆崇如楊振寧,也一樣有他的干擾、磨難與考驗。而且弔詭的就愛情生活而言,他的聲望反而是一種壓力,惹來別人的猜疑(誰騙了誰?)豔羨(旁人好浪漫的讚嘆很可能全不相干)與討論(誰叫你是公眾人物呢?)這種磨難也許比不上古代恐怖(流放、問弔、火焚……),但依然可畏(人言可畏)。所以,作一個自覺的現代公民,我們其實應該充分尊重他人的私領域。

真的,楊振寧夫婦的愛情是不是真的(他們真發生兩心的浪漫觸動嗎)?他們的生活快不快樂?坦白說我們一無所知,只因愛情是最特殊不可化約也無從推論的個人經驗。我們當然瞭解年齡懸殊是一項考驗,但就如階級、種族、宗教、文化、性別等等一樣,當情人們面對這種種的障礙,我們只當祝福他們成功跨越。

最後,我還願寄語楊先生夫婦:無須為此抗議、要求道歉。您們只須認真跨越過去,便自證其愛情為真。別人了不了解?真的只是過眼雲煙罷了!




再說浪漫/平路(中國時報[A15]時論廣場, 2006/2/14)
我在《亞洲週刊》系列專欄中的一篇「浪漫不浪漫」,引來楊振寧先生的公開信,中國時報就兩造的說法都予以節錄。電視新聞的推波助瀾,儼然成為情人節前的八卦花邊。
我的文學筆調換回來了說我在「咒罵」他們,宣稱他們是罵不倒的嚴詞回應。楊先生竟要求我道歉。順著同樣的思惟,哈,他們才需要跟我「道歉」。

我說,順著同樣的思惟,因為語言中呈現的是思想邏輯。

「浪漫不浪漫」並不是對特定人物有意見,也不是對於諸般滋味備嘗的「老少配」提出批評,我之所以旁引楊翁在人前顯出的可羨形影,其實是想要輕輕撩開煙霧,解構世人對浪漫的「迷思」。而我對這浪漫「迷思」的疑問在於,楊先生始終沒弄明白的地方也在於:那份上帝賜給他的「禮物」、他所沾沾自喜的「禮物」,並不是像牛頓的蘋果一樣,平空掉在楊頭上。「禮物」有它的社會條件,包括婚姻裡男女性別所代表的交換價值,所以我指出楊氏夫婦在人前的表現非關浪漫、也非關勇氣,卻順應傳統中對於婚配甚至幸福的想像。反之,如果老太太跟小男人在一起,這個小男人恐怕就要面對難以抵禦的社會壓力。而媒體上也不會動輒以豔羨的口吻,形容,楊振寧攜「嬌妻」出席這個、那個活動。

禮物包裝紙底下,原有一套關於男女身價的傳統。怕的是,世人只看到花花綠綠的包裝紙,回過頭又強化了這份「虛構」的浪漫。

阿根廷小說家波赫士說過,「懷疑是最大的恩寵」。懷疑,除了作為文學的內在動力,也應該是科學的真精神吧!

於是,益發覺得可疑,科學泰斗為什麼這麼生氣?科學家怎麼不容人們對於真相的懷疑?

難道,像陳文茜上週末在〈楊振寧的平路經驗〉(《蘋果日報》二月十一日)文章裡說的:「真正讓楊振寧痛苦地,還是平路道出他們夫妻靈魂中不肯承認的祕密」,聽起來,倒像鬥蟋蟀一樣地在逗弄大師,不管他怎麼說,假以時日,祕密總有翻出謎底的時候。

時間是最好的賭注,而接下去他們的浪漫如何演繹,時間,說不定也站在存疑的一邊!而這時候,反而是一念之仁,不想楊翁兩人困守在浪漫劇的氛圍裡;同時,對我們媚俗的社會也減少一點誤導作用。

譬如,在浪漫像瘟疫般流行的這個時節,我總想到那可憐的溫莎公爵。真實生活裡,退位後的公爵是個在閨房中動輒得咎的倒楣男人,卻因為他貼著為美人放棄江山的情聖標籤,他每每私下怨嘆,竟難以公開這祕密,他失去了像其他人一樣,不繼續「浪漫」的自由。

特別是公眾人物,在人前十指緊扣的愛侶形象,常有不得不勉力維持的社會壓力。關於其中的實情,身兼哲學家與思想家的漢娜鄂蘭有過一針見血的剖析,鄂蘭說:「愛情,坦露在公眾面前的那一刻,已經被殺死、被滅絕。」

圍繞著浪漫,卻夾藏了關於性別的傳統價值,其中有許多值得人們思辯的議題。只是很無奈,頂尖的科學家不一定有普通讀者對文字的理解能力。

另一方面,楊先生的反應倒歪打正著,佐證我一向在香港傳媒前面津津樂道地,台灣社會相較於其他華人社會的開放性。至少,台灣男人在台灣女性的錘鍊之下,早已經具有自省的雅量。譬如說,我寫過好幾篇文章調侃施明德流露的大男人心態,他從沒有一絲慍色,甚至出新書時照樣找我做序。或者李敖,嘻笑之餘(或者在陳文茜的揶揄之下),從不吝於用自嘲的口吻,透露出面對年輕妻子(或其他少艾?)的心虛。

問李敖先生,或者問施主席,他孤獨嗎?婚姻孤獨嗎?我猜,他們一定誠實以對,絕不會像楊大師,說出什麼「我們沒有孤獨,只有快樂」。楊大師一句又一句,皆是英文所謂的Sweeping statement,簡言之,就是我說了算,不容質疑的空間。

只有快樂嗎?自亞當夏娃以降,人間哪有這樣的伊甸園?

對理所當然的事情提出懷疑,代表的是破除迷思的希望,就好像瑞士哲學家培拉西索斯說的:「對一件事愈有所知,愛愈大。」而書寫文化評論,總可以疑問句反詰,反問出傳統中不可言說的黑暗渣滓吧?

楊先生說我「咒罵」他們,說我「整篇文章缺乏的是陽光、是希望、是同情、是愛」。陽光之下,對他強悍的、獨斷式的、不容質疑的「誤讀」,如果用楊先生的思惟,啊哈,是不是才應該要求他向我的文字道歉?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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