close


回不去了啊,純真。

自醫生對我說這病不會痊癒的那天起,回到過去對我來說並非遙不可及,而是根本不可能了。

從來覺得山與我可以互相撫慰,4年前為了養病落腳山間,才離開不久,變回白紙的單純的清澈的心,就因為現實的折磨,壓力的迫使,慢慢混濁,像上海湖心亭中的工藝茶,滾水沖開乾燥茶花,茶色在壺中蔓延開來,茶香撲鼻之際,不禁拍手稱好,好呀好的,開得竟是一朵黑牡丹。那黑雲在水中浮沉漂搖擺盪的感覺......好熟悉。

不知第幾次了,每當我沿著滿街霓虹燈,漫無目的的或者有目的地行走,或是等待著某一路公車送我回家準備明早的啟程,或是專心跨越一條斑馬的背脊以免摔成一個糗字時,總會有那麼個剎那傳來一個巨大吼聲的回音:「回不去了啊」。當我猛地停佇在熙來攘往的十字街口上想著,是身邊那髮線九一分,鼻上架著方形大黑框眼鏡,為了生計無法退休的上班族的嘆息嗎,還是路旁那位跟鞋踩得老高,舞著剛做的水晶指甲覆在額前,害怕濃密睫毛因風雨暈開的紅髮女郎的驚叫呢,分不清那聲吼所謂何來,倏地,我在面前刷地經過的公車車窗上,看見自己的嘴巴一開一闔,一開一闔.....。

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。

我趕緊閉上嘴,車窗上的身影也隨著公車而溜走。

此時我背後站著排隊等待吃食的人潮,前頭是並排停車等待外帶的車列......甚麼世界?彷彿馬路之所以被創造,交警之所以指揮交通,就是為了給人排隊買路邊攤,彷彿電視上看到的民生凋蔽都是假的,其實家家戶有餘糧。邊走邊吃的人們,剝下一塊渣屑後,或拿在手上或塞進嘴裡,幾近柏油路上魚貫前進的蟻群,觸角是他們歡欣的眉宇。

在這擁擠悶熱的盆地裡,我多麼希望來一場大雨,讓這些蟻群四處走避,也許乘滿了一座海洋,可以多點浮力讓我離開這裡。

高中時,一次大雨乘車,坐在習慣的倒數第二排靠窗的位置,那天,雨勢急又大,彷彿今天不把塵世的渾濁、黑暗的渣滓洗淨,世界明天就會毀滅。盆地的邊緣沒有缺口,即將被填滿,在這被雨困住的危城中,陸地正在縮小,生物往海洋演化……。

司機每踩一次煞車,車頂上的積水便越過窗簷傾瀉而下,像那年金鎖記一等一的水袖,好冰好涼打在不忍眨的眼睫上。憶起幼時夏季午後的暴雨裡,總愛刻意從屋簷排水管的出口底下經過,我低著頭,聽傾洩的水柱在那柄黑色晚雲上暴力的彈奏著,想像一抬頭,便可以看見一隻等著貓巴士的龍貓。

車窗玻璃內外夾層的中間也積著水,許是經年累月的的冷凝,許是滲進了雨。車子行進,半水平線便起伏搖晃如波,路面顛仆激烈的時候,些許的氣泡從底部慢慢升起......好像海。我在玻璃的倒映中,看見自己的嘴巴一開一闔,一開一闔.....。

也許我不是上了公車,而是困進了魚缸裡,倚著玻璃看外頭漂浮的一切 : 西門町的繁華街燈、二二八公園的涼亭、龍山寺的香客如織、華江橋下候鳥群聚,......一切都浸泡在無色無臭的液體中,也無聲。

像是浸泡在無色的液體裡,還能夠呼吸自如,我像條魚,究竟漂浮著的是我,還是外頭的世界 ? 分不清。

從來就覺得山巒可以撫慰人心,如今想來,也許只是上了岸嚮往高處罷了。

雨停了,這漂浮的世界是否還在?就像流淚,世界在你眼底膨膨脹脹,搖搖蕩蕩,你以為一切都傾斜頹圮,誰知眼皮一抬,搖晃的世界就隨著一滴眼淚從眼底流走了,你才後悔無謂的悲傷竟讓你失去了整個世界。

一切都變了,海洋回去了,剩下盆地。

我再也沒有遇見那台公車。只是一個下雨的清晨,在菜市場看見一尾側身躺在攤上殘喘的魚,鰓蓋與大嘴吃一開一闔,一開一闔著,好熟悉。

「回不去了啊,海洋......」牠這麼說著。

回不去了啊,純真......。

 

 

arrow
arrow
    全站熱搜

    fullofempty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7) 人氣()